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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税收这一块,实际上是相当有意思的一门学问,而这一门学问,在当下整个的汉代所有高级知识分子当中,斐潜那些三脚猫的经济知识,却有着超出这个世界的领先性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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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代末期,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,为什么农户会越来越活不下去,土地会越来越集中在士族豪右的手中,其中的一个重要的推手,就是朝廷征收的所有属于人头方面的税收。
土地税太少,人头税太高,导致整个社会的税收结构极度不合理。汉代不仅仅是口赋,还有摊派到每个人身上的这些徭役,导致普通农户的负担日益增加,最终被压垮。
而这些东西,在大厅之内的诸位,所能了解掌握的,其实都不多。
贾诩看着斐潜,纵然是一项平稳的他,也是很惊讶,除了张辽、黄旭等偏向于武将类别的人,贾诩和其他人比较起来,实际上属于对普通百姓的生活更加有切身感受的一部分人,甚至比枣祗还要更加的基层一些……
贾诩虽然说是贾谊之后,但是迁往西凉也就等于是败家了。就像是后世里面但凡有京都的户口,估计没有多少人会自发自愿的主动将户口迁移到西域去吧?正是如此,贾诩也很深知这一块人口的税收,对于中等或是贫困的家庭而言,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,听闻斐潜有欲取消关于人头的税收的想法之后,便是最先反应过来,也是最为惊讶,甚至还有一些不知道从何而生的敬佩感。
这个斐潜,还真是胆大啊……
不过贾诩毕竟还是初来乍到,因此在最初的几秒之后,便渐渐的收了惊讶的表情,重新恢复了一副淡然的模样,只是低下头之后在细长的眼睛当中不断转动的眼珠子,多少泄露出其内心当中并不平静的心情。
杜远有些迟疑的重复了一下说道:“君侯此言……从今之后,只收田税,不收丁税?”
斐潜再次点点头。
“……这个,恐怕有些难啊……”杜远下意识的喃喃说了一句,看到斐潜的目光投射而来,连忙解释道,“……夫税也,予则喜,夺则怒,此乃民性,众皆如此……虽说除丁税,百姓固喜之,然开支用度又从何而出?”
斐潜点点头,表示有听到杜远的意见,然后又转头看向其他的人,说道:“各位不必顾虑,尽可畅所欲言。”
荀谌在一旁拱拱手说道:“相地而衰征,地均以实数,此乃管子云焉,善之善也……然以地求征,上下有别,边、角、薄、瘠,各有偏差,难以品定,若蠹吏从中渔利,一则难以察觉,二则祸国殃民,终究善政反成恶策也,望君侯三思。”
令狐邵点点头,赞同荀谌的说法,也是出言称是。
枣祗倒是很希望能够见面百姓的税收的,不过听了众人的说法,不由得皱起眉头,琢磨了一会儿之后,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,只能是默默的抬头看向了斐潜。
斐潜又等了一会儿,看到大家议论的都差不多了,所说的也都说了,便笑了笑,心中多少还是有一些意外。
看起来汉代的这些士族,还没有贪婪顽固到完全不可救药的地步啊……
斐潜一直以为,或许会有人提出,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,一法可法万世之类的纯粹理论上的东西,完全不谈具体的事务,但是现在看来,至少厅堂之内这些人,并不是这样,不论是杜远还是荀谌,都是以很实际的问题出发,而不是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。
斐潜沉声,继续说道:“税,禾兑之,敛谷以足食,赋,贝武之,聚财以足兵,此乃税赋本意,然先秦之后,便多有弊,何也?”
人头税这个玩意,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,到了秦朝的时候成为了一种惯例,保存了下来,并且一直沿用至今,甚至在历史上一直会持续下去,直到明清时期才有所变动。
这样一个税种,为何能够一直得以延续,最主要的一个原因,就是计算税收简便易行,只要任何一个统治阶级控制了户籍,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按照户籍收取人口税,不管是从计算方式,甚至是征收渠道上,都很简单,而成为流民或是亡户,对于普通民众来说,代价是十分高昂的,不到万不得已,普通百姓是不会做这样的举动,因此人口税便成为了历朝历代的一个重要的敛财手段。
华夏统治阶级对于民众的剥削,或者说普通百姓的对于这些制度的忍耐程度,基本上来说都是很高的,就像是后世一再调高对于通胀的宽容度,然而对于普通民众在银行的存款利率却迟迟并不随着通胀进行调整,或者远低于通胀的程度,从某个方面来说,这种负利率运作就是额外的一种全民的隐形性质的人头税。
为何现代社会大都取消了明面上的人头税,因为这种税收虽然效率高,但是最不公平。从经济学上来说,人头税的征收,只能使贫富差距加大。
但是其实不仅仅是在汉代,甚至一直到后世的现代社会,关于税收方面,也就是从明面上的不公平,转换成为了隐形的不公平罢了,从明面上的口赋,变成了其他名目的税收,比如个人的……
举一个简单的例子,商品课税一般采用比例税率,直观地看,对一般消费品课税,消费数量大者税负亦大,消费数量少者税负亦少,这似乎符合公平课税的原则。
但是,进一步分析,个人消费品的数量多寡与个人收入并不是成比例的。个人收入高于他人数倍、数十倍、甚至数百倍的个人,其消费品支出绝不可能比他人多数倍、数十倍、数百倍。
在这种边际消费倾向递减的情况下,商品课税就具有累退性,收入愈少,消费性开支占其收入的比重愈大,税负就相对愈重,导致事实上的税负不公。
其次,对全部消费品都课税时,由于需求弹性大小不同,课税所引起的提价速度也不同,往往是生活必需品最快,日用品次之,奢侈品最慢。因此,商品课税的税负将更多地落在广大低收入者的身上。
再次,任何国家的富有阶级和阶层的人数总是少数,相对贫穷的阶级和阶层总是多数。就总体而言,商品课税的税负必然主要由居多数的相对贫穷的阶级和阶层负担。
规则,永远是制定者得利。
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。
只不过剥削狠的,很快就会被推翻,而懂得小刀子凌迟的,自然会存活的长久一些,而现在,斐潜就只能是做到将原本的大刀子,尽可能的换成是小刀子……
“欲改前弊,如今则须……”斐潜停顿了一下,然后说道,“摊丁入亩,胡汉分税,重立算缗。”
斐潜说完这十二个字,然后不免的心中默念一下,后世的某个人的棺材板可不要掀起来,不过么,按照现在的时间线,这个应该算是后人才是,还不知道存在于何处呢,反正,有点乱……
厅堂之内,众人听了这十二个字之后,也有些乱。
对于汉代的这些人来说,这个绝对是火热出炉,热辣无比的新鲜概念。
“摊丁入亩,胡汉分税,重立算缗?”枣祗偏着头,喃喃的念叨着。
杜远则是在一旁罗有所思的扒拉着手指头,似乎是在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,这个税率会有什么影响,又或是要怎样制定才会比较的合适……
卫留则是看了看斐潜,然后下意识的往厅堂之外的南面天空望了一眼,转动着眼珠子,不知道想到了一些什么。
荀谌则是捻着胡须,微微偏着头,眼中闪烁不定。
贾诩从斐潜说出“摊丁入亩,胡汉分税,重立算缗”之后,便一改之前木然的模样,目光炯炯的看着斐潜,似乎是期待着斐潜能够继续说出一些什么来。
斐潜朗声说道:“上古之国,城不过十数,土不过百里,车不过千乘,口不过万余,如今大汉,疆土百倍,人口万倍,时过境迁,岂能一成不变?更何况,此时赋税之制,已是不可不改!”
“月为更卒,已复为正,一岁屯戍,一岁力役,三十倍于古。田租口赋,盐铁之利,二十倍于古……”斐潜继续缓缓地说道,“此言诸位应知矣……”
在座的基本上都有读过一些书籍,所以对于这一段话也并不陌生,就连张辽也多少知道一些,看见一旁的黄成表现的有些茫然,便靠近一些低声解释了一下。
“汉初,轻田赋,乃鼓励农桑也,此乃上善之举……”斐潜环视众人,继续说着,“然如今天下,田赋依旧,并无加赋,而流民甚众,无心禾庄,何也?此乃田赋之过乎?先秦兵甲皆盛,律法具严,然何以颓?”
这些问题一出,众人都是默默的思索着。
“劳役伤民!故而需摊丁入亩,以田赋取代徭役!劳役之事,有流民可使,有叛胡可驱,何必强迫自家百姓?”
斐潜斩钉截铁的下了第一个结论。
也只能是下这个结论,总不能说是士族的土地吞并导致的,然后矛头直指士族,要求士族将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无偿捐献出来,为广大的劳苦大众谋福利?
所以,这是一个不管是上层,还是中层,亦或是下层都可以接受的一个结论。
“其二,吾等之地,羌胡杂居,或叛或降,反复不定,乃吾等卒不强,士不勇乎?”斐潜继续加强语气说道,“此乃胡汉赋税不分而致!胡人追逐水草,居无所定,然吾等不思变通,使其同纳田赋更徭,甚有倍之,焉得不反?故而需胡汉两分,汉人缴纳田赋,胡人缴纳畜税,以部落为计,二十取一,廿下者可免。”
听到此处,贾诩缓缓的闭上双眼,然后微微叹息一声,又重新睁开双眼,郑重的朝着斐潜拱手说道:“君侯真知灼见,可惜君侯不能早登朝堂……若得此举,羌胡何叛耶?若推而广之,雍并二州,便落君侯之手矣!”
贾诩久居西凉,在这个方面的见到羌胡的事情,确实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多,自然也是知道很多时候并非羌胡天性就喜欢反叛,而是有时候确实难以忍受汉人官吏的欺压。
让一个胡人去缴纳粮草庄稼是如何痛苦繁琐的一件事情,就拿刍稾税来说,要先将牛羊皮等一切可以贸易的去换取钱币,然后再用钱币去买刍稾再去缴纳税,这样一来,相差何止一点半点……
贾诩话音一落,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得了热切了起来,相互交换着眼神,越是琢磨斐潜的话语,便越是觉得有些道理。
“其三,有田必有户,有户必有田。有户无田者,迁户至田处;有田无户者,即没为公田。无故亡田者,轻者充军,重者徭役。再立军爵,庶人半顷,公士一顷,上造顷半,依据爵位,各有授田,授田赋半,民田倍之,若爵轻田重,致田倍于爵者,则赋税再倍之,以此类推。免车船等算缗,另设商户,三代以内,不得为官,其下田亩,皆倍税之。增交割税,得币者付其税,与胡相同,二十取一。”
最后,斐潜才抛出了最为重要的杀手锏。
阶梯式的田地税收制度。
授田,也就是军功田,可以享受最低等的税收,普通民田,则是需要缴纳正常赋税和田租,如果名下的田地超过了自己的军功爵位一倍,那就需要缴纳加倍的赋税,以此类推上不封顶……
只要这一条正式颁布,也就提高了土地兼并的成本。想要买卖田地,可以,不拦着,但是从授田变成民田,赋税就变化了,如果说民田达到了一定规模,那么赋税又再次的会提升,这样一来,买卖田地的产生的利润效应就会递减,从而让土地不至于过度集中到某一个人,或者是某一个家族的手中。
卫留愣了一下,然后有些迟疑的说道:“……这个,君侯,若是家中无爵,岂非重税?”
“然也!爵田可荫三代,若是三代之后仍无新功,便转民田……”斐潜扫了一眼卫留,将声音提高了些,“诸位!麒麟阁上音尤在,云台诸将气长存!汉儿自当提七尺,无功何言荫子孙!”
张辽闻言猛然一击掌,朗声说道:“君侯此言大善!”
黄成也是连连点头,说道:“此乃天地正理也!”
就连一旁的枣祗、令狐邵等人也是纷纷表示赞同。
汉代此时大部分的士族子弟,依旧还是倾向于开拓进取的,并没有像宋朝之后那样的死气沉沉,因此斐潜的话语也激发起在座众人的豪情,一时间都纷纷点头赞叹,觉得很有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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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此乃吉时也,此亦凶时也。此间蒙昧之,此间智慧之。此亦可光明,此亦可阍黯。此或笃信之,此或大惑之。此有多丽之阳春,亦有绝念之穷冬……”斐潜朗声说道,然后环视众人一圈,“……愿与诸位共勉……”
厅堂之内的众人,相互之间看了看,然后不约而同的拱手向着斐潜齐声道:“唯!愿与君侯共进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