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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2758章 国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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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2758章 国门

    “金炉香兽烟吹晚,雪枕锦衾云梦还。www.biquge500.com轻解罗衣羞为语,玉山横倒唤竹郎……”

    新晋的三品捕神颜敬,走进屋里,随手掩门,不让歌声飞得太远。

    珠帘在他身后垂落,敲出哗哗的声音。

    他没有师承。非要说的话,学过《有邪》,视天罗伯林况为人生偶像。

    今夜的临淄不平静,他这个“重塑青牌荣光”的当代名捕,当然要出来行街,镇一镇魑魅魍魉。

    艳歌当然还在唱——

    “竹郎踏琼月,来掀琥珀帘。”

    “莫惊枝头鹊,莫扰妾心弦。”

    “汗湿红绡幔,香映彩画屏。”

    “郎可解得鸳鸯扣?流苏惹人恼,灯影摇复摇。”

    唱着“摇复摇”的时候,歌女的腰肢也似在风中,柳枝般摇摆。

    靠窗的酒桌上,铺开了一卷画轴,画上色彩鲜艳。画的左边是一壶酒,右边有一方砚,画中是个正在成型的美人。

    一口酒一笔画的美丽画师,穿着宽松的文人袍服,戴着青色的书生方巾,仍然不掩艳色。

    眸有微醺,两颊飞红,偶然从画作上抬起一眼,似醉似羞。

    颜敬就在她的面前坐下,张口背着情报,几无情绪波动:“心香第七,朱颜。一位嗜酒如命的画师,擅画美人,身上总带着淡淡酒香与墨香——”

    他轻轻地嗅了一下:“果然。”

    名为‘朱颜’的画师,只洒脱地饮酒,提笔蘸墨,在画纸上任性泼洒,只道了声:“见笑!”

    黑色的墨,在毫尖分出不同颜色,让画作如此鲜活具体。

    颜敬略侧其耳:“还有天下第一歌女,琳琅,心香第六的美人——今夜竟有闲情,于此唱艳曲?”

    歌声遂止。

    而后是叮叮咚咚,一阵的琴音,锣音,鼓音,又有犬吠,鸟啼,货郎叫卖,小儿欢笑。

    此般口技,尽启樱唇。又万分和谐地混作一阙,给人以天真自然的感受。这便是天籁。

    一曲令人醉。

    今夜的三分香气楼仍然宾客满座,觥筹之声如同炉底哔剥的薪火,煮得欲水沸腾。男男女女,天地阴阳。

    当然在这最高的“香阁”里,并无别客。

    自那帷幔之后,立住一道婉约的剪影。她开了口,果然音色醉人:“欲人见欲,情人见情,哪有什么俗曲艳曲。不过是有的假作正经,有的欺世盗名,而这里发乎自然,放乎本性!”

    “有的是穿衣服的地方,有的是脱衣服的地方。正襟危坐,也并非不是自然。”颜敬漫声道:“大家各司其职,各有其份。”

    “那您走进这香阁,可是走到了我的衣服里。”看台上跳舞的女人,娇笑着:“是不是孟浪了些?”

    “那么你呢,正在跳舞的这位——”颜敬看向这舞者:“方寸倾城的宋玉燕。据说倾城难买你一舞,今夜何来的雅兴,又是谁使的银钱?”

    三尺看台上的舞者,身形纤柔。上身只穿一条抹胸,露出雪白肩窝和一截腰肢,下身穿着束裤,赤足如雪。

    她在台上轻轻一旋,便如飘叶缓落。

    动则骤,静则柔,停下来却是一张娇俏灵动的脸。

    “颜捕头!”她笑着往窗外一指,说道:“值此仲夏良夜,大吉之时,妾心如春水,为临淄贺,为齐国舞——您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恰是在此时,天空有巨大的神灵虚影,碎为漫天繁星。

    巡城卫纵马敲锣,穿街而过,高呼烟花为前线而贺。

    官方的遮掩,倒似一声沉重的告警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,宋姑娘原本未入香阁,是心香备选。是在那位昧月姑娘转去了心香之后,才替上了天香第七的位置。”

    颜敬意态从容,静静地看完那烟花落幕,才回过头来:“我一直都很好奇——贵楼里的这天香与心香,究竟有什么不同?”

    宋玉燕笑了笑:“不妨见字知意——天香是天姿国色,心香是动人心弦。”

    颜敬若有所思:“前者更看重天生的颜色,后者更看重后天的手段?所以宋姑娘你舞技无双,朱颜姑娘丹青妙手,琳琅姑娘擅弄乐章。”

    宋玉燕笑道:“这么理解也无妨。”

    颜敬也笑,但将腰刀提起,放在了桌上,刚好压住了朱颜的画:“今夜香阁尽绝色,颜某艳福不浅!”

    朱颜一手提壶,欲饮而止,一手悬笔,皱了眉头:“颜捕头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“提问是我的工作,姑娘应该先琢磨答案,而非问题。”颜敬抱臂于前,施施然:“说罢,诸位来临淄,有何贵干?”

    “寻亲,访友,游戏,有太多事可做。”琳琅的声音在帷幔后响起,仍似奏乐:“一时半会可说不完。”

    “在下身任要职,无心惜花!”颜敬微笑道:“你们在这里若是说不清楚,少不得要去趟北衙诏狱,慢慢地说。”

    楼下喧声一时静,阁中也肃然。

    宋玉燕笑而不语。

    朱颜似醉未醉。

    独是琳琅在帷幕后娇笑:“呀!呀!呀!很难想象如日中天的东国,现在是多么虚弱——竟连让几个小女子闲逛的气度都没有了!”

    她掀帘而出,鬓上摇珠翠,美眸瞧着颜敬:“咱们可什么事都没有犯,颜捕头一言不合就要拿人刑讯么?”

    “罗刹明月净,久有祸国之名。三分香气楼,是其贼窟。”颜敬眸光平静:“对你们无论怎么警惕,都不为过。亦是颜某职责所在。”

    琳琅咯咯笑着,向这位青牌捕头走来:“三分香气楼早已与罗刹明月净剥清干系,杀杀剿剿都过了好几轮,如今很多姐妹都是新人——现在我们的楼主是夜阑儿。您翻的哪门子旧黄历?”

    “而且这里是临淄的三分香气楼,明面上的负责人是扶风柳氏的柳秀章,产业的归属……应是在华英宫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在怀疑谁?不妨具其名姓!”

    在喧声各飞的夜晚,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晓东华阁里正在发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然而今夜和也过去的许多夜晚一样,许许多多的齐人,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前行。一个齐人的工作和生活,就是齐事。忠于自己的本职工作,好好地生活,就是为国家努力。

    说来也是缘分——

    当初林有邪和姜望的交情,是从她对姜望的怀疑开始。

    颜敬以林有邪之父、天罗伯林况为人生偶像,于刑事一道已是齐国当代最著者。也是因为那位荡魔天君的侍女行为可疑,他才秉责而追。

    倒是没有查到独孤小的什么问题,但拐了个角,盯上了枯荣院。

    独孤小所去的余里坊,最早叫渔里坊,后来才改名为“余里”,在青石宫如日中天的时期,被称为“余里禅坊”。

    余里禅坊当初有个开香行混日子的婆娘,现今名为“吉妪”,还在旧宅骗老街坊。

    那一日独孤小去余里坊,就是特意拜访了“吉妪”,测了吉凶,与朔方伯府的鲍维宏隐秘碰面!

    余里禅坊涉及青石宫,青石宫又涉及枯荣院,还有荡魔天君的侍女,当代朔方伯的堂兄……这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,颜敬本着“必究可疑”的法家原则,虽然从未放松,但也知晓此中干系何等重大,不敢声张,甚至不敢上报。

    他不怕自己因事害身,只怕身亡事隐,作为青牌却放纵了国家的隐患。

    多年来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追查。

    他发现枯荣院的余孽可能并未肃清!

    这个国家明面上不言佛,但被佛家影响实在很深。大到屋宇楼台的建筑风格,小到斋素的盛行,佛偈的流传。

    人人不言,但有所知,才能有所不言。

    彰显东海事功的镇海台,恰恰建在枯荣院旧址上,算是彻底破除枯荣院影响的办法,但可能并不是收尾,而是上面对某些事情有所察觉后,不得不采取的反制手段!

    德盛商行改造余里坊,则是那位智计通天的博望侯,对上意的揣摩。

    一想也是——枯荣院已经覆灭了多少年,朝廷这么多年都是春风化雨地消解佛家影响力,没必要突然大兴土木,弄得大家都回想旧事。

    当然这些最高层的谋划,颜敬无从知晓,也无从叩问。他只秉持着一位青牌的职责,做他该做的调查,即便最后不会有结果。

    枯荣院的任何事情发展到最后,都毫无疑问地指向青石宫。

    荡魔天君昔在齐国,是名绝天下的武安侯,后来去国独行,仍然是无数齐人心中的偶像。众所周知,当年他在齐之时,与华英宫走得很近。

    而那位华英宫主,是青石宫废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,亲近程度胜于所有。

    事情都连起来了!

    年轻的朔方伯鲍玄镜,一向以“小武安”自居,对荡魔天君极尽推崇。

    那位华英宫主也是在军中有独一份的影响力,当年的老朔方伯鲍易,也曾亲口认可过华英宫主的军略。

    那么荡魔天君的贴身侍女,和当代朔方伯的堂兄,在余里禅坊密会,也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由……

    以此为基础来推演——

    如果青石宫有问题,那么华英宫会不会有问题?

    华英宫有问题,当年在华英宫主和荡魔天君的支持下,来到临淄建立新总部的三分香气楼,有没有问题?

    如果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有问题,那么销声匿迹多年的罗刹明月净,会不会就藏在临淄?

    有朝一日,若生宫掖之变,这样一位登圣的强者,足有改变局势的能力!

    这些猜想实在是太可怕,且还涉及皇储,涉及废太子,即便是政事堂兵事堂里的那些大人物,恐怕也没谁能说自己可以担得住。

    在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之前,颜敬只能将一切藏在心中。

    但今天他无法再等待。

    神霄战争开启,朝野上下都绷紧了弦。

    朔方伯携大功回国,这段时间又流言四起……他身为青牌,不敢不防微杜渐。

    恰好心香第七、画师朱颜,通过隐秘渠道进入临淄,这行踪被他捕捉——手上的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罪证,可若要等到对方有实质性行动,他担心届时已经对齐国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!

    怎么也要等到镇国大元帅回国,抑或天妃镇临淄,才能冷眼看狐禅。

    当下临淄实在冒不得险。

    情急之下他挎刀入香阁!

    其实是为了敲打这些人,故意打草惊蛇,叫她们收心收手。

    什么久追的功勋,什么自身的暴露,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临淄的长治久安。

    但走进来才发现,这里的香气美人不止一位。

    而且看起来,她们也并不是那么在意临淄的秩序了……

    齐国的秩序,本来是他最大的倚仗。是每一个齐人,敢独行郊野,夜游小巷的底气所在。

    所以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。

    还有方才天香第七宋玉燕,所指的“为临淄贺”——

    夜空炸开的哪里是烟花?

    分明一尊真正的阳神!

    何时竟有神祇,胆敢显出外像,笼罩临淄?

    便是青穹天国那位,也不会如此无礼。

    虽然第一时间就被击破,也是这元凤盛世从未有过的事情。

    国势不振,乃有邪祟生。

    所以果然出事了。

    且香阁里的这些人,或多或少都知情。

    反倒是他这个北衙青牌,还只能连蒙带猜!

    刀就压在画上,颜敬仍不去摘取。只看着漫步而来的琳琅,悠悠道:“谁可疑,我就怀疑谁。谁犯大齐律,我就抓谁。”

    他明白他必须要展现足够的底气,让她们以为自己有所恃,才有可能镇得住这些罗刹明月净所教养的美艳凶徒,为齐国那些真正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的人,争取一点时间。

    此刻他隐隐感觉到,有一双无形的手,推着他走到这里来。但他一时还没有想清楚,这双无形的手,究竟代表着谁。

    琳琅笑眼瞧他:“哪怕是这座三分香气楼的真正主人,华英宫的执掌者?”

    颜敬并不言语,只是轻轻一扬头,毫无疑问的默认了。

    琳琅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:“我不禁要问——你身后站着谁?有这样的胆子?”

    颜敬平静地看着这艳色:“我从小父母双亡,性格也不讨喜,没有遇到名师的运气,靠自己苦学,一步步走进北衙。”

    “说背景,确实谈不上。”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:“但我这样的人,也能得到任用,享受俸禄,成为人们口中的大官……我感觉我的身后,的确站着一些人。”

    “在这个‘老有所养,幼有所学,学有所用’的元凤盛世,齐国就是我的背景。”

    “诸位若是有胆色挑战齐律,不妨来试一试,看看我的背景,够不够硬。”

    他甚至伸手取过了朱颜手中的酒壶,笑出了几分轻佻来。

    “前番罗刹明月净隐遁了,三分香气楼却没有完全剿灭。壁虎断尾而求生,夜阑儿对罗刹明月净口诛笔伐……你们这些人还活了下来,算是切割得快。”

    “这次还能找什么理由呢?还有谁会相信?”

    “相信我。虽然荆国是军庭,向有凶名。但在剿灭邪教这方面,我们齐国更有经验。”

    “前不见枯荣院乎?”

    他说着,仰头自饮!

    身在贼巢,强敌环伺,但好像他才是那个掌控局势的人。甚至还有心情试探一句。

    朱颜只是静静地看他饮酒。

    宋玉燕腰肢乘风,走过来将窗户关上了。

    琳琅又笑了起来:“罗刹明月净弃我们而去,我们哪里还会和她有关系?颜捕头多虑了!”

    “世间千丝万缕,唯柔情难断。我在此间,也嗅得香气不绝。你们是没有犯事,但罗刹明月净我们齐国不欢迎,亦不得不警惕。”

    颜敬也似有三分醉态了,往后一仰:“所以说说吧,你们为何来临淄?或者真要跟我换个地方说?”

    “行了。”

    宋玉燕在窗前回身:“如果说罗刹明月净是我们永远切割不掉的污点……那这么些年在齐国发展,怎么没听你们北衙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无非是往日有霸国自信,不在乎我们这些小鱼小虾,又能课以风月重税,丰盈国库。如今风雨飘摇,孤舟难渡,四下漏风,就开始到处找理由。”

    “呜呼!”

    “当今齐天子是何等英雄,辉煌一生!”

    她慢慢地俯下身来,注视着颜敬:“谁料想如日中天的那一刻,也是日落西山的开始——起时何缓,坠时何急也。盛世淬炼于血火之中,而结祸果于一时!”

    是什么让这些人突然下定决心?

    颜敬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,而又被那“祸果”二字惊得悚然。

    却见得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画师朱颜,此时亦伸手为引:“请君看取画中人。”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看向摊开在酒桌上的那幅未完画作——

    这时才发现,画里的那个美人,已经接近完成。

    用一支墨笔,竟然画出了大片大片的色彩。在他腰刀止笔后,色彩却在自发蔓延。

    浓郁的色彩,勾勒出妙曼身形。

    颜敬心中警铃大作——罗刹明月净!

    他终于意识到,这些香气美人来到这里,并不为别的事。她们是要在这里建立一个隐秘通道,开启门户,好让罗刹明月净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,骤至临淄!

    无论是因为什么,与谁合谋,眼下都是临淄不可承受之重。

    颜敬伸手去拿刀。

    那柄大匠所造、陪伴自身多年、且带着官运国势的青牌快刀,竟为色彩所锈蚀,陷于画中无踪!

    他顺势以掌为刀,想要切碎这画作。

    香阁里的几位香气美人,却都不阻拦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,就像看一只飞虫在蛛网中无用的挣扎。

    而后画中的女人动了!

    那色彩流动的纤纤之手,只是轻轻一握,坐在桌边的颜敬,便已被掐住脖颈,举在了空中!

    他掌下的刀光,碎成画上的几点飞雪。

    此刻这画作,是数点飞雪一行人。

    大块大块色彩堆迭的人物画像,和画纸上大片的空。

    画中的女人轻轻抬起脚步,酒桌之上扭曲了时空。

    眼看这凶名撼世的女人,便要从画中走出,来到这位于临淄繁华街区的风月圣地。

    刺啦~

    画纸忽裂。

    整张未完成的画作,从中断为两截。

    一杆张炽着神焰的巨大画戟,已经取代了那柄被锈蚀的青牌快刀,正正地压在画卷上。

    时空一时定。

    罗刹明月净的降临……被打断了!

    吱呀~

    香阁的门,再一次被推开。

    一只皱皮深深的手,将珠帘掀起。

    走进来的,是一个外表瞧来十分普通、此刻气血却凝成实质、织成了武服的老妪。

    华英宫武嬷嬷!

    相传华英宫主的一身武学,泰半都是从她身上学来,这才打下了道武合流的坚实基础。

    她手掀珠帘,也似掀起了香阁中一直存在的某种压抑感。

    已经得到解救、摔倒在地上的颜敬,一时瞳孔微缩,有些分不清状况——华英宫跟三分香气楼,不是一边?

    那老妪却只侧身。

    然后身着绛紫色战甲,马尾高高扬起的大齐帝国三皇女——华英宫主姜无忧,便大步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拦住她——三息!”画里响起一个含混的声音,色彩在空气中流动。

    那张画虽被斩断,却未完全分开,还有浓重的色彩,连接在断处,似要将此画复原——罗刹明月净要强行降临!

    琳琅、宋玉燕、朱颜,齐齐动手。

    大步流星的姜无忧,却只是翻掌往下一按,一个绛紫色的八卦气旋一闪而逝——

    三名实力不俗的香气美人,齐齐被按趴在地上。

    竟是瞬间被封住了气血,锁死了灵识。

    而那杆方天鬼神戟,一时神焰飞舞,数不清的鬼神之手,自焰中探将出来,齐齐撕向那画卷,将其撕成漫天的碎纸片。而焰光一卷,尽为飞烬。

    那浓重的色彩犹有不甘,脱离了画卷仍然挣扎不休,甚至在虚空勾勒出彩色人形的轮廓——罗刹明月净并没有放弃降临,还想要强行击碎时空,洞穿国势阻隔,来到大齐首都。

    色彩里有罗刹明月净流动的声音:“姜无忧,想不到你已绝巅。真是潜龙在渊,天下羞见!”

    以颜敬的实力,根本看不清这场交锋的层次,但好歹听得懂“绝巅”二字,一时骇然。

    现有的三蛟争龙局里,最先绝巅的竟是这位吗?

    姜无忧面无表情:“孤已五十有五,为凡躯则已老,说天骄不敢称。之所以空耗如此多岁月,宁教天下伤我才情,也要成就道武绝巅。是因为我知道,所有陈旧的手段,都不够资格站在他面前——”

    “只有这样的我,才有万一的可能,向他发起挑战!”

    她抬起手来,已握住画戟长杆,只是一拧,顷将那已成彩色人形的轮廓切得支离破碎。

    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,冲天而起。

    在高空为青凤紫龙,绕临淄而环游,瞬合八卦,托显山河。继见血气狼烟,以此八卦为底座,拔天轰隆,仿佛抵达天尽处……

    最后这狼烟天柱与山河八卦混光一处,赫然凝成一尊披甲的巨像——

    道武天尊!

    此尊凤眸含煞,发尾如旗,仿佛神话时代的女武神,却又道韵天成,后悬紫龙青凤双旗,错举于空——阴阳二炁环转不休,生生不息。

    她自成一个时代,自开一页篇章,自有一个世界!

    那色彩的碎片中,传来罗刹明月净的笑声:“你将三分香气楼置于眼下,这么多年暗中渗透,从未放松。今夜又恰好守在这里拦我……我竟不是你挑战的目标吗?”

    那高穹的道武天尊,于天尽处投下冷漠的一瞰,抬手便轰下一拳。

    但见九条紫色的神龙,从虚空垂下庞然如山岳的龙首,九龙相错,化为国玺一方,印在虚空。

    时空同时一震!

    然后定为永恒的平静。

    三分香气楼的香阁之中,顿时颜色都散尽。

    琳琅、宋玉燕、朱颜,包括颜敬,乃至于那位华英宫的武嬷嬷,身上的衣衫都褪色,一时只有黑白。

    香阁里的色彩……被诛尽了。

    “你先入境再说吧——站到孤面前!”姜无忧提起方天鬼神戟,便自转身。

    琳琅被压服在地,褪去花容,仍是几位香气美人里最喜欢说话的那一个,此时面色惨白,惊声道:“她开启了护国大阵!”

    以天下霸国的位格,大齐帝国这么多年的经营。护国大阵一旦开启,即便是罗刹明月净,想要打进临淄来,也是绝无可能。

    换而言之,她们几个被当场压服的三分香气楼核心成员,再也不用指望援手。

    倾城善舞的宋玉燕,只是惨笑一声,并不言语。

    反倒是作画为罗刹明月净开门、此时受到反噬伤势也最重的朱颜,这时最为平静,她躺在地上,看着姜无忧的背影:“我想知道,柳秀章现今在哪里?”

    柳秀章是她们发展的重要棋子!

    甚至罗刹明月净都亲自与其沟通,许了她天香之位,还把她的弟弟柳玄虎送进桃花源,甚至动用了真阳鼎与之堆寿功,生生帮这个不开窍的废物推开了天地门。

    这个人人看不起的庸才,现已是三分香气楼的奉香使——楼中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,堆在他身上的资源,养一个真人也够了。

    对于柳氏,三分香气楼的诚意不可谓不重。

    但在既行大事的今夜,姜无忧出手果决,斩画于关键,柳秀章的站位究竟在哪里,已经非常明显。

    尤其深刻的是——

    她们几个悄然来到临淄,夜访香阁,为罗刹明月净开门,这是楼里最高机密,并未知会柳秀章。

    可对方却对她们的目的如此清楚。

    这是认知上的巨大不对等。

    那个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柔弱小娘,从始至终,竟将她们这些惯弄人心的女人……玩弄于掌中。

    姜无忧当然不会理会她。

    留在朱颜视野里的,只有一角飘扬的长披,辉映着甲叶的霜光……如旗,遽卷。

    倒是武嬷嬷,还站在门口的位置,颇为慈祥地回了一句:“柳姑娘去救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了。包括莫先生在内,华英宫很有一些高手,都已随她而去。”

    “救谁?”朱颜问。

    对于今夜,其实她们也所知甚少。她们和临淄唯一的联系,就是今晚被轰碎的那扇门。

    只知道罗刹明月净要在这里吞下最后一口资粮,但不知具体还有哪些布置。

    罗刹明月净不会完全地信任她们。

    武嬷嬷没有回答她,只是视线在几个美人身上扫过,忽然问道:“为什么香铃儿没有来?”

    香铃儿才是长期以来,在临淄经营产业的重要人物。

    琳琅语气复杂:“她被某人吓破了胆。一听目的地是齐国,便死活不来——宁肯受刑。现在恐怕已是花肥了。”

    武嬷嬷不置可否:“还有夜阑儿,昧月……天香心香里剩下的那些呢?”

    今夜应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篇。

    宫主亲自出手,只拿下这么几个女人,实在不够彰显道武绝巅的威风!

    朱颜这时候说道:“罗刹明月净只点了我们几个的名。现在的楼里,她能信任的人并不多。”

    这话真真假假,颜敬相信武嬷嬷也不会轻易就信了。接下来继续清扫三分香气楼,拔除所有隐患,才是正理。

    但他愈发想不明白今夜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擅长断案,也很聪明,可从来没有走到这个国家最高的位置,缺乏足够的视野,很多信息都缺失,更没有能力去翻捡最隐秘的历史。

    他的确卷入了这个夜晚,关乎临淄最高权力的斗争。青石宫的行动,的确验证了他长久的猜想……可在他想象中,理当与青石宫站在一边的华英宫,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方向。

    将对方的援军,一尊登圣的强者,阻截于大齐国门外。

    他唯一明白的是——

    自开始暗中追查枯荣院后,他就一直在怀疑华英宫,今夜杀进三分香气楼,更是已经表明了立场,但华英宫主好像并不在意。

    殿下她……不视此为冒犯吗?

    “接下来我该做点什么?”颜敬从地上爬起来。

    武嬷嬷看了他一眼,眼神不算友好:“宫主说了——做你该做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颜敬的表情十分复杂,最后他问:“那宫主去做什么了?”

    他其实想问——他有什么能效劳的。

    但武嬷嬷只是转身走出了房间:“她也去做她该做的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道武天尊镇临淄,九天之上有龙吟!

    青石宫的静室中,青衣飞卷。

    这件青衫似僧衣又似儒衫,形制实在简单,但一时闻龙吟而起,便似推云见月,再也掩不住那冠盖诸天万界的贵气。

    玉簪挽发的男人,微笑着起身。

    他等的事情……已经发生了!

    “护国大阵已经开启,这下没人能打扰我们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父皇!”

    整个现世,有能力干涉今夜临淄天变的人,并不多,在神霄战争开启的今夜尤其如此……但确实还存在一些。

    世间没有永恒的朋友,在通往六合的道路上,更全都是敌人。

    东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,不存在可信者。

    而从此刻开始,再也不会有东国之外的力量,能够干涉这场政变。

    无论最后的胜利者是谁,都能从容收拾山河,把握国柄,不为外贼所乘。

    整个齐国,在今夜,有资格、有权利,且能够及时开启护国大阵的人,也就那么寥寥几位。

    华英宫主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她是个有大格局的人,她一定会这么选择——关起门来解决一切。

    这一晚无数齐人仰首望夜空。

    若说一尊阳神炸开的烟花,并没有让见多识广的东国人有多惊讶。

    那么道武天尊的实显,就是实实在在地让临淄沸腾。

    谁人不知华英宫?

    朝野都举贤名,齐国现在修道武的更不在少数。

    而今大道开,宗师成,雀已飞凤,蛟竟化龙!

    大齐帝国有此皇储,何输秦之嬴武,楚之新皇?

    此即益国英华!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?”

    还在余里坊德盛商行柜台前算账的张翠华,被这夜的频频动静所惊扰,终于停下深夜的工作,看向窗外的天空。

    她毕竟服用过开脉丹,又有个好儿子想方设法孝敬,虽然谈不上什么修为,也是有灵视能力的。

    其实此时不需要灵视。

    凡眼都能看到——在那顶天立地的道武天尊身后,有一轮明月正升起。

    张翠华的灵识视角,更隐约看到,在那明月之中,似乎有一座宫殿!

    难道是传说中的月宫吗?

    人间清暑殿,天上广寒宫!

    白骨神座向东飞。

    海神娘娘的神像,已经在东海上空升起,神辉万丈,真如海上烈日,撕破了夜空。

    偌大东国,仿佛以海岸线为分界。东海为白,神陆为夜。

    东华阁里的一堆碎骨残焰,竟在这飞鸟投林般的白骨神座上,重新凝聚了人形。

    披着一身光华尽褪的爵服,散着长发,鲍玄镜在石桥上走,迎面走来一个青衫修身,面带微笑的男子。

    此人五官生得实在恰当,眉眼口鼻,都给人一种最好如此、不能更好的感觉。

    凤眼,直鼻,丹唇,莹润有玉光的天庭。

    不可以用英俊来形容这张脸,这张脸应该是个形容词。它应该用来形容英俊、形容美,形容一切对容颜的溢美之词。

    他长得非常权威。

    是三十岁左右的青中年的样子,但岁月在他脸上其实没有必然的痕迹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很深邃,看着你的时候,你又能感到温暖和天真。

    他绝对不缺乏岁月的智慧,但你又会觉得,那种还带着真善美的少年时代,从未在他身上走远。

    “冥世也有奈何桥,但那只是很寻常的神话。千万故事里的一种。”鲍玄镜语带感慨:“想不到我有一天,会在这里走。”

    幽冥世界是许多神话的起源,什么千奇百怪的神话都存在过。在神话时代,甚至随便一株草木,都有附会的故事,由此延伸出信仰。

    但真正能进入他这尊幽冥神祇眼中的,其实寥寥无几。

    “世间有奈何之桥,死者从此过,生者向其生!”与鲍玄镜迎面的男人,只是微笑:“现在它不普通了。”

    这座奈何桥,的确贯通了因果、生死、阴阳,俨然有无上道韵,再不似曾经。

    在他这句话之后。

    谁能言出法随,生天地根,合万世缘?

    这份神通,让鲍玄镜心惊。

    “我输了,输得很惨。”鲍玄镜叹了一口气:“本想帮你多探出一些他的底牌,但我都没能真正走到他面前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一切,但面上微笑又如春风:“你面对的是国家体制诞生以来,最配得上帝王之号的男人,是元凤盛世的缔造者,现世功业第一的君主——你已经做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实在温暖。

    心境高上如鲍玄镜,竟然也能从中得到抚慰。

    当然在他这样的层次,安慰即是否定。

    他白骨的战败,怎么就是理所当然呢?

    “你是否也觉得,我不如他?”鲍玄镜问。

    “他在现世格局抵定的时代,成就霸业,的确雄才伟略,千古难逢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成为亘古以来第一个降生现世的幽冥神祇,是战胜了现世意志的存在,这一路风雨,难道不比他艰难万分?”

    鲍玄镜摇了摇头:“今日对决于东华阁,从各方面来说都不公平。不能真正代表我们。”

    “他未必能做到你做到的事情,你也未必能做到他做到的事情。”凤眼男子语气平缓,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掀起他的波澜:“但大家都因为自己做的事情,走到了今天。”

    “包括两条道路的交汇,包括错身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交错之后,胜负生死。”

    他在桥上走:“输了的,就是不如的。没有什么别的道理可以讲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深深地看他一眼:“我想这也是你对自己说的话。”

    男人微笑: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“还是要多谢你给我机会,在我最绝望的时候。”鲍玄镜说。

    至少在此刻,这声多谢是有几分真心的。

    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,能在现世意志、天意、执地藏、七恨、姜望、姜述的轮番针对下活下来,以他的超脱眼界,求道决意,都在朔方伯府心冷,在东华阁里绝望。

    现在能有一口气在,的确要感谢对方。

    无论出于何种目的,毕竟这一杯水,是送在他渴死的边缘。

    男人笑容温暖:“我相信一切都有前因。你的确为国家、为人族做了事情,我不能给你绝对,但要给你有限的公平。”

    鲍玄镜的视线扬起来,看向莫测的远方:“我突然相信你能六合匡一。”

    在轻轻泛起的潮声里,男人的声音也宁静了:“那并不是终点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祝你好运——”鲍玄镜迈步往前走,嘴里却是顿了顿,才道:“姜无量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也往前走:“祝你好运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就这样在这座贯通了因果、生死、阴阳的奈何桥上错身。

    桥下茫茫,竟云海翻涌。

    人生南北多歧路,君向东海我向齐。

    东华阁中。

    奏章垒起君臣的高墙,御案如同防洪的长堤。

    威严莫测的大齐皇帝,正坐在御案之后,手中悬笔,山河待题。

    一身青色常服、鬓发齐整的大齐帝国废太子,完全替代了鲍玄镜的残骨,正伏身在案前。

    囚居四十四年的青石宫废太子,和降生之后频频碰壁不得不回归旧途的白骨尊神,在这一刻交换了因果。

    白骨已往东海去,姜无量来到了东华阁。

    他曾在这里读书,也在这里处理政务。

    他曾在这里小憩,心忧前线父亲的战事而惊醒。

    什么时候不再称“父亲”。

    他曾在这里忧虑国事,曾在这里感怀民生。

    他曾在这里接受考较,每门功课都是满分。

    而四十四年前,他也这样伏在丹陛前。

    彼时他只说“知罪”。

    对自己的境遇,没有半句辩解。

    他走来,他面对,他接受,他拥有。

    所以今夜他以额触地,只说——

    “父皇……这些年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六周年庆典活动已经圆满结束。

    下午三点,准时在作者本人的抖音号直播抽奖。送一些签名书,角色抱枕、挂画、毛毯什么的。

    到时候也顺便跟大家聊聊天。

    刚刚修完更新,我去吃个早午饭。

    下午见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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