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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88章 先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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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88章 先贤

    坏了!

    陈迹瞳孔骤然收缩,自己这具身躯的亲生父亲就在面前,自己没认出来!

    难怪方才对方频频打量自己,难怪对方会诧异问“你叫我大人”。www.biquge85.com

    这该怎么圆?

    在这个封建迷信的时代,若连自己父亲都不认识了,会被当做脏东西烧死吧……

    只见面前陈礼钦身穿蓝色官袍、腰束革带,面孔因连续数月在河堤监工而晒得黝黑。

    与张拙的红润面色不同,陈礼钦此时不像是一个文官,反倒更像一位武将。

    靖王看着陈礼钦好奇问道:“陈大人,陈迹的棋道是你教的吗?想必陈大人的棋艺也很了得。”

    陈礼钦拱手,谦卑答道:“卑职不善棋艺,也从未教过他棋艺。犬子烂泥扶不上墙,能赢您,想来是您谦让了他。”

    听到‘犬子’二字,陈迹回忆起自己那位已经辞世的父亲。

    那位父亲为人谦逊,但十三岁的陈迹被带去参加围棋大赛得了二等奖时,那位父亲会笑着跟所有人说“这小子也就利用业余时间下下棋,不然你们都不是他对手”,把其他棋手气得够呛。

    一旁张拙笑道:“王爷您棋艺早已臻至化境,我记得七年前江南文会上,您对弈法门寺主持,慧通和尚第一百三十七手落定便以为您会投棋认负,他连禅修的定力都不要了,志得意满都写在脸上。但他没想到,等来的却是您一百三十八手的精妙一‘挖’,让他所有谋算前功尽弃。想必陈家小子赢您,是您让了子吧?”

    靖王闻言笑着说道:“我确实让了陈迹两子,但只让了一局。后面即便不让,也连输了好几局呢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张拙与陈礼钦一同看向陈迹。

    靖王拈起一枚棋子解释道:“陈迹是个棋道偏才,你们将来有空与他下过便明白了……倒是陈大人,我怎么看你们父子二人有些生份呢,见了也没打招呼,方才陈迹还叫你大人,没有称呼父亲。”

    陈迹悬着的心,也跟着世子、白鲤一起死了。

    他以为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围棋上了,这怎么还有补刀的?

    陈礼钦瞥了陈迹一眼转头对靖王拱手道:“回禀王爷,卑职也不知怎么回事,犬子刚刚看我如陌生人一般,令卑职也好生诧异。”

    靖王看向陈迹,饶有兴致的笑着问道:“怎么,连自己父亲都认不出来了?”

    陈迹迟疑。

    正当他思虑该如何回答时,却听姚老头对陈礼钦冷笑道:“你陈府将陈迹送来我这里当学徒,逢年过节见不到一份礼。如今连学银都一拖再拖,紧紧巴巴的,他不想认你,也很正常。伱们这些文人天天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但父不慈,子自然不用孝。”

    陈迹听到自家师父开口,突然诧异转头看向师父。

    医馆里,陈礼钦怔了一下:“姚太医莫要乱说,我送陈迹来医馆时便交代过下人,每月学银务必按时送到,逢年过节还要给您略备薄礼,陈家书礼传家,不会不懂这些规矩。”

    姚老头淡淡道:“哦,那是我撒谎喽?反正我是没怎么见过你陈家的礼。而且,你陈家那么富庶,为何你们每月只给陈迹三百文钱,真真配不上你陈家的身份。要不这样以后也不需要陈家再交学银了,我收陈迹为‘儿徒’,以后我管他衣食住行,他给我养老送终。”

    张拙双手拢在官袍袖子里,听到‘三百文’时,疑惑看向陈礼钦。

    单单陈礼钦官服胸背袍上的补子,价值恐怕都要百倍于‘三百文’。

    宁朝官员补子是朝廷赠发的,但许多官员嫌朝廷发的补子不够精致鲜亮,便会请绣工重新用金银彩线重新绣制,甚至渐渐形成了一种‘补子消费’的潮流。

    一块补子三十两白银,给自己儿子却只给每月三百文,父子之间怕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?

    陈礼钦没有再与姚老头辩解,他也察觉出不对劲来。

    他沉默片刻问道:“姚太医,今年中秋节,我专门嘱咐管家送了礼金和礼品过来,他说已遣下人给您送来,您可有收到?”

    姚老头捋了捋胡须:“你是说你家下人送来的一百文钱?嗯,收到了,谢谢你的仨瓜俩枣。”

    陈礼钦:“……”

    陈迹:“……”

    自己师父这张嘴是真的损,从内到外都淬了毒似的。

    陈礼钦皱起眉头,向姚太医拱手作揖:“姚太医,我定查明此事,给您一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靖王笑着圆场:“陈家家事想必是有什么误会,想必是下人出了差错。陈家世代钟鸣鼎食、诗书簪缨,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失了礼节。回想当年还在京城时,我常随二叔去陈府做客,陈家人热情好客且彬彬有礼,叫人记忆犹新……我记得那时候陈大人才刚刚参加完秋闱吧?”

    陈礼钦拱了拱手:“王爷记得没错。”

    靖王挥挥手:“好了,我也还有家事要处理,各位请回吧,明日再来靖安殿商议正事。”

    陈礼钦看向陈迹:“陈迹,你随我回府,我今日便为你查清真相。”

    可陈迹却沉默了。

    他并不想回陈府。

    虽然陈礼钦与他有血缘关系,但他心里的父亲只有一人,不打算再加一个。

    陈府的是是非非,从他在陈府门前放下三百文铜钱的那一刻起,就无关了。

    安静的气氛中,陈迹站在红木柜台后面,朝陈礼钦拱了拱手:“陈大人请回吧,我还有课业要温习,学业未成之前便不回陈府了。”

    “陈大人?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白鲤与世子同时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这个时代,所有人接受的教育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还没人敢离经叛道的忤逆自己父亲。一旦不孝的名声传出去,上流社会容不下你,官场也容不下你。

    可陈迹,终究不属于这个时代。

    陈礼钦面色一沉:“你若觉得自己在学银之事上受了委屈,我今日便替你查明此事。你若怨我送你来医馆,便想想自己曾经做过什么,难道还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反过来给你赔礼道歉不成?”

    陈迹思索片刻,最终没有将陈问孝那封供状拿出来。

    他只是笑着说道:“陈大人误会了,我没受过什么委屈。如今我在医馆过得很好,师父很照顾我,师兄弟很和睦,生活很充实。请回吧,门外已经有病患排队了,不要耽误病人诊病。”

    陈礼钦再三张口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他碍于靖王无法当场发作,只得拂袖而去:“好自为之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数十顶官轿缓缓离去,太平医馆重新冷清下来。

    靖王把玩着棋子看向陈迹:“陈家门第是多少人都高攀不起的,你还年轻,所以不知道自己放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粗茶淡饭也挺好。”陈迹看向姚老头:“师父,谢谢您。”

    姚老头嗤笑一声:“不必谢我,学银该交还是要交的。”

    陈迹:“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靖王又重新看向世子:“方才打岔,一直没说你的事情。你自己觉得,该如何受罚?”

    世子小心翼翼试探道:“一天不许吃饭?”

    靖王顿时沉了脸:“从今天开始,你与白鲤的月银断了,去明正楼跪三天不许吃饭,半年内禁足不得出王府!”

    世子面色大变:“爹,半年会不会太久了啊?!”

    白鲤也急了:“爹,关我哥就行了,能不能不关我啊?”

    靖王气笑了:“你们几个倒是都很讲义气。”

    陈迹发现,这位靖王在其他事上都很有耐心,唯有在子女面前,仿佛一个普通的老父亲,随时可能会暴躁的抽出腰带。

    这时,白鲤和世子一起给陈迹使眼色,示意他帮忙想想办法。

    真要半年不出门,他们上元节灯会没法参加,开春的踏青不能去,会烂在王府里的。

    陈迹说道:“王爷……”

    靖王抬手凝声道:“你不要说话,此事你也有份,若不是看在姚太医的面子上,你也要一起受罚。”

    姚太医刚刚给靖王抓好药,却见他一边用麻绳将黄纸包扎好,一边慢悠悠说道:“不用看我面子。”

    陈迹却忽然说道:“王爷,咱们再下一局棋。若我赢了,您便听听我要说什么,给世子、郡主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靖王转头看向陈迹:“你那治孤之术对我已不好使了,还有把握赢我?”

    陈迹轻轻挽起袖子,认真道:“试试。”

    靖王来了兴趣:“看来还有压箱底的手艺没拿出来,猜先!”

    说罢,他将几枚棋子握于手中陈迹猜道:“单数。”

    靖王摊开手掌,掉落两枚棋子来:“猜错了,我执黑先行。”

    白鲤诧异的看着这一幕,自己父亲以往遇到棋力比自己弱的朋友,都会主动让对方执黑先行。可现在,对方却像是个好胜的将军一样,寸土必争,寸步不让。

    靖王以无忧角起势,他想以厚势欺负白子孤棋,彻底断了陈迹治孤吞龙的念头。

    可这一次,陈迹的白棋竟毫不犹豫的贴了上去。

    孤棋的弱点是自己如风中残烛,随时都会熄灭。而少有人意识到,厚势也是有弱点的,它怕厚上加厚,越来越笨拙。

    陈迹白子落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,棋风诡异又缥缈,冰冷又理性。

    靖王看不懂了,无往而不利的无忧角定式,竟被白子仅仅四手便硬生生撞破了。

    陈迹这几步棋简直颠覆了他的所有认知,在宁朝所有棋手认知中,夹击时被人‘飞压’是劣势,可在陈迹这里,被飞压却成了优势。

    匪夷所思!

    靖王疑惑道:“为何你能将飞压变优势啊,这是哪位先贤的路数?”

    陈迹不答,继续落子。

    靖王越下越疑惑,简简单单七十二手,他仿佛在这七十二手棋路中,看见了所有先贤的影子,可又完全不同!

    原来围棋还可以这么下?

    靖王投子认负:“再来,我执黑先行。”

    白鲤默默看着,自己父亲连猜先这一步都省去,默认自己便是需要执黑先行的一方。

    第二局,靖王以小林流起势,想要以左中右三点位成势,可在陈迹缠斗面前,中间本该将大局连成一片的妙手,却像傻子似的孤零零留在中间,根本用不上。

    第三局,靖王以星位三剑客起势,却仍然一败涂地。

    他看了看棋盘,又看了看陈迹,最终将黑子扔于桌上,他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所说“你不适合当棋手,只适合当棋子。”

    而陈迹却反问“一定要活在棋盘里吗”。

    某一刻,靖王隐约中真的以为,坐在自己对面的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医馆学徒,而是某位棋道先贤坐于时光长河中,与自己对弈。

    时代的车轮,轻描淡写的从棋盘之上碾压过去,让旧的时代从此成为历史。

    靖王郑重问道:“小子,你的棋道老师是谁?”

    陈迹没法回答,因为他没法告诉靖王,这是aI的下法。

    陈迹也曾经历过靖王的疑惑,他十三岁时拿到围棋二等奖,本想继续学下去,却迎来了aI的时代。

    人类过去喜欢将棋道赋予哲理与天道,可从aI诞生的那一刻起,围棋重新变回一个记忆力与算力的竞技游戏,从此之后陈迹便不怎么碰围棋了。

    他本不愿用aI的那些新定式来赢靖王,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了。

    靖王长舒一口气:“说吧,既然赢了我,便说说看,你想怎么带云溪与白鲤戴罪立功?”

    陈迹思索片刻:“您现在最大的困扰,是如何调拨足够的糯米去边境修筑城池,可糯米与民生冲突,若狠心调拨糯米,便会有许多百姓饿死。”

    靖王一边从棋盘上收拢棋子到掌心里,一边慢悠悠说道:“此事难解,世间本没有那么多两全之法,我只能做取舍。”

    陈迹笃定道:“我有两全之法。”

    靖王动作一滞:“征调糯米乃为军略,你可知,军中无戏言?”

    陈迹掷地有声:“您将世子与郡主借我一用,给我半个月的时间。若成功,我卖您一个两全之法,若失败,世子与郡主禁足一年,我发配岭南。”

    靖王饶有兴致的打量陈迹片刻:“成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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