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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6章 离娄
寂静里,露台之下的海洋奔流,潮声澎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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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昀再一次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沉思。
自从季觉走了之后,他就开始了思考,不,早在季觉出言嘲弄的时候,就已经开始。
自从来了中土之后,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了。
愤怒是自然的,但尚且不足以动摇理智。所谓的愤怒,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,越是在关键的时候,就越是要稳得住才对。
自从踏上天元之路以来,他就已经习惯了忍耐,习惯了沉稳,一直到现在,七十四年的时间,忍耐无数,甚至连所谓的‘老乌龟’的绰号也毫不在意。
季觉的话再难听,嘲讽再尖锐,他也不至于失控。
——你会因为虫子叫的声音太大,而怒不可遏么?
他只想知道,是谁给的这只虫子如此可笑的勇气……
在这个节骨眼上,背后又是谁?
吕盈月?她想要落井下石,踩自己一脚,向其他的派系投交投名状?还是狄家发现自己和李家之间的暗中同盟,想要痛打落水狗?季觉想要拿自己做筏,树立声名?还是说,是太一一系针对天乙一系的挑衅?
一个个人名不断的从心中流过。
千头万绪的沉思之中,他终于放下了酒杯,依旧面沉如水,看向了不远处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的秘书。
秘书的表情抽搐了一下,勉强的维持着镇定:“将军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
范昀起身,看向了秘书身后的那两个专员:“行了,走吧。”
“您请。”
专员的神情和煦且热情,堪称毕恭毕敬,立刻让开了路。
范昀一声冷笑,到底是落魄了。
昔日如同野狗一样的工匠胆敢在自己面前狺狺狂吠,而如今在自己一手所打造的驻军基地里,居然轮到别人跟自己说请字了……
他一言不发,走在前面,笔直的走向了刚刚降落的飞艇。
即便是如今,他依旧留有体面,一切待遇极尽周到,包厢之中还准备好了他经常喝的酒,服务细致。
每个人都彬彬有礼。
‘晋升’代替了‘黜落’,‘述职’代替了‘审判’,‘休养’也将代替‘清算’……就好像,中城派来的专员,也不会把‘押解者’的身份挂在胸前一样。
看似奢华的一切,实际上,却和囚车没什么区别。
将罪臣范昀,押解入京。
等待着打落泥潭,或者废物利用……
“呵。”
渐渐升起的飞空艇上,范昀静静的看着窗外那越来越渺小的驻军基地,一瞬的恍惚。
多少年了……
自己付出的心血和从无到有所造的一切,如今居然已经尽数远去,很快就会有新的继任者到来,全盘掌管一切。
天元之运转,从不因人之悲喜而动摇,也没有谁是不可或缺。
哪怕是天人也一样。
他闭上了眼睛,无声一叹。
内心之中,再一次开始思考。
哪怕前途难以明朗,可接下来的一切流程,他再清楚不过了。
飞艇会在十二个小时之后抵达中城的封闭机场,而紧接着,会有一辆没有牌照的车,将他送到一个风景如画的疗养院,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,他不会见到任何人,也不可能再收到消息和打出任何一个电话。
在短暂的隔绝之中,他的命运会在军部和议员之间的诸多派系的争夺和沟通之中注定,不,或许斗争早在自己收到调令之前,就已经开始。
最终,经过太一和天乙两位天督圣人的裁定之后,名为范昀的工具,将被决定最后的下场。
剥离天人之位阶之后,在疗养院内圈禁一生,徒劳的‘待用’。
这无疑是最糟糕的下场,不过,如今的这个节骨眼,反而是自己的机会!
第四虚渊的出现,居然变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……
倘若所料不差的话,在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之后,他就会接到新的调令,继续为联邦发光发热,消耗自身,戴罪立功,争取更大的利益,直到有一天彻底消耗殆尽。
就像是帕萨雷拉一样,生死不由自己。
他闭上了眼睛,嘲弄一叹。
嘲笑自己,也嘲笑那些个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,终究是沦落至此,但终究是还有机会,可以重新爬起。
只是那一瞬间,他的心跳,莫名其妙的漏一拍。
不由自主。
莫名其妙的,回想起季觉那条疯狗的笑容,还有他的眼神……没有嘲弄,没有鄙夷,冷漠又平静。
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。
“不对!”
范昀骤然警觉,
内心之中,忽然浮现预感——不对劲,还有什么,是自己不知道的?。
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预料之外?
他的眼睛忽然抬起了。
眉头皱起。
就在刚刚,飞空艇忽然晃了一下,门外的脚步声匆匆而过,仿佛混乱,可很快,重新稳定了下来。
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。
“什么事?”
他推开门,还没走出去,就看到了拦在门前面的专员。
专员依然微笑着,守在门前,不容许他踏出门一步:“将军请放心,高空气流而已。”
可不远处走廊里的秘书脸色隐隐苍白,向着他看过来,罕见的惶急。
被拦住了。
范昀看了一眼秘书,看向了专员:“我现在,似乎还没有受审吧?”
“当然。”
专员明白他的意思,看了一眼他的秘书:“如果您执意的话。”
“我要跟自己的下属喝一杯,不违规吧?”
范昀开口要求,再顾不上因此而节外生枝了。
专员看了身后一眼,于是阻拦者就让开了,予以放行,其他的,专员什么都没有再说,只是微笑着向范昀点头:“有什么需要的话,您随时吩咐。”
门关上了。
寂静里,范昀的神情阴沉了一瞬,旋即镇定:“什么事?”
秘书的嘴唇嗫嚅着,冷汗淋漓,脸色瞬间惨白,掏出了手机:“刚刚传来的消息,半个小时腐、腐鳞出现在了中城,意图刺杀总统失败,现、现场搜出了我们驻军基地里保管的……保管的……”
他的声音已经失去了控制,颤抖走调:“聚变爆弹……”
谢赫里?!
范昀茫然一瞬,旋即震怒,眼眸猩红。
用联邦的聚变爆弹,刺杀联邦的总统,偏偏在自己刚刚上路的时候……
一瞬的电光横过,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虚伪的笑脸,不由得浑身发冷,失声咆哮:“吕盈月!!!”
咬人的狗,果然是不叫的!
狠,太狠了啊!
太一一系,真就一点活路都不给,这是要斩草除根么!
不对,稳住,必须先……
他的思绪,戛然而止。
察觉到了,好像哪里不对。
就在秘书亮起的手机屏幕上,什么消息都没有,只有一张,如此熟悉的笑脸,嘲弄挥手,无声问候。
而就在屏幕的遮掩之下,一把猩红色的剑刃,已经贯入了自己的身体……没有痛楚,没有觉察,他甚至没有发现,那一把剑究竟是什么时候刺出的!
幻割!
号称无形无影,毫无征兆,能够让人无痛而死,无疾而终,甚至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的暗杀技艺!
来不及抬头了,在屏幕的倒影之中,他看到了秘书惊惶的面孔之上,所浮现的笑脸,乃至那一双猩红的眼瞳。
狞恶如狼!
那是自从白邦破灭以来,延续至今的深仇苦恨,刻骨怨毒!
逆鳞咧嘴,无声大笑:
“赞美狼主。”
一瞬的震惊里,所感受到的,便是未曾有过的怒火。
简直他妈的,不知所谓!!!
见不得光的狼孽之辈,居然也敢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吗!
天人之力,不假思索的,爆发!
可惜,晚了。
逆鳞之剑,不过是问候而已,早在那之前,飞空艇的舷窗倒影之中,就有一只古怪的帽子凭空浮现。
就像是吃了大象的蛇一样的帽子里,伸出了一只手,隔着倒影,按在了舷窗之上。
猛然一震。
包厢内的一切,尽数被饮酒咒骂的幻象所代替,而他们,却已经被拉进了舷窗的倒影之中。
瞬间,虚实相转。
紧接着,磐郢血光,轰然爆发,暴虐的血色火焰自内而外的喷涌,奔流,瞬间充斥了身躯和灵魂,瞬间,将整个包厢内的一切尽数焚毁。
重创!
充其量,不过是一瞬,对于天人而言,这种程度的创伤根本微……微……
范昀脸上的冷笑,僵硬住了。
就在血火爆发的一瞬,身后,有一只手,缓缓的伸出,按在了他的头上,漆黑的焰影无声狞笑,再紧接着,一点漆黑的焰光,就已经从他的五指之间悄然显现,顺着磐郢所开辟出的缺口,长驱直入……
就像是火星落入了燃素之中,转瞬暴涨,无孔不入的蔓延,侵蚀,向内,带着累累血恨和孤掷一注的疯狂。
——所谓,非命!
从诞生以来,就同天元针锋相对,专门针对天元之恶孽而打造的火焰,昔日将永恒帝国的宫阙焚烧殆尽的业报之种!
刹那的恍惚里,眼前所浮现的,竟然是一张张染血的面孔。
或老,或少,或男,或女。
满是晒痕的古铜色皮肤之上,遍布裂口,蜿蜒的血泪从空洞的眼瞳之中流出,腐烂的尸骨在深渊一般的黑暗里舞蹈招摇。
随着粘稠的血水和火焰一起,升起了,纠缠在他的灵魂之上,怨毒拉扯,撕咬,歇斯底里的报复,啃食。
沦落至野兽境地的畸变面孔层层迭迭,无穷无尽,宛如海洋!
他在迅速的坠落……
简直可笑!
“区区纠缠,不值一提!”
范昀咆哮,天人的时楔暴动,强行撑开漆黑的火焰,要从海中爬出。
可在那一瞬间,他看到了从帽子里缓缓爬出的老头儿。
还有老头儿手上,那一面梳妆镜。
梳妆镜的镜面如同眼眸一样开合,看着他,镜面的倒影之中,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,好像正躺在折迭椅上晒着太阳,抽着雪茄,在同伴的催促里,无可奈何的掏出了手枪,随意的朝着镜子外面,扣动扳机。
嘭!
被录制的影像里,飞出了一颗近乎于无的子弹,跨越苦恨的血海和非命之焰,正中眉心。
范昀瞪大了眼睛,意识和灵魂彻底脱离了联系,落入了火焰和血的海洋里。
再没有挣扎的力气,仰天倒下。
“又见面了,真巧!”
渐渐消散的黑焰里,一张熟悉的笑脸,俯瞰而来,郑重问候:
“将军别来无恙?”
那是……
范昀的眼瞳陡然收缩。
——季觉!!!
那一瞬间,他的表情抽搐了一下,倾尽全力,亮出筹码:“军部的位置我可以让……”
“嘘!”
季觉抬起一根手指,凑至唇边:“别说话,我在忙。”
咔哒。
一声脆响,一个漆黑的工具箱,放在了范昀的身旁,缓缓打开,分门别类的工具显现在空气中。
随着双手的一抖,一张垫子就已经摊开。
“嘿呦,起!”
就在季觉和逆鳞的协力之下,范昀的身体,被挪到了垫子上。
再然后,季觉当着他的面,洗手,消毒,抬起双手来,带上无菌手套,抄起了剪刀,开始剪开他的裤管和袖口。
钢铁划过血肉的冰冷触感,令皮肤一阵颤栗,范昀的眼瞳奋力一震,斜过眼,看着季觉的模样,强行在非命之火的纠缠里,发出质问:“你究竟……”
“请别误会,这真不是什么试探或者威胁,我也无意向您做出承诺或者勒索。”
季觉头也不抬的回答,取出了记号笔,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划出定位记号,然后拔出了骨刀,不假思索的,一划而过。
开腹!
正如同昔日在联邦驻军基地的化学实验室里一样,看客还是那个看客,助理,也还是那个助理。
往日重现的时候,一切似乎又有了什么不一样。
没有了阴谋,没有了野心,只有最纯粹的研究与分析,最直白的解剖和拆解。
麻木之中,甚至感受不到痛苦,非命之火的纠缠里,他被无以计数的染血面孔所淹没了,耳边,传来了遥远的声音。
“实话说,我讨厌政治。
太过含混了,太过混沌,黏黏糊糊纠缠不清,就像是一锅煮过头的烩菜,令人作呕……锯子给我,谢谢。”
尖锐的摩擦声中,那个冷漠的声音再一次响起:
“将军,我深深的相信,一个真正美好的世界,应该如同泉上流水一般的清澈明晰,应该如同绸缎织锦一样井井有条。
所以,不妨让我们回到一切事物最纯粹的时候吧,让我们一起去相信……”
“——一个人,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,付出代价!”
咔!
灵质之剑,贯穿灵魂,撕裂了,向内。
一只冰冷的手掌无情的贯穿了意识,握紧了天人之时楔,然后,毫不留情的,解离术·景震!
“像你这样的人,死。可以!但是戴罪立功?不行!”
他说,“我不允许。”
轰!!!!
宛如蜉蝣撼树,时楔仅仅只是微微一震,毫无动摇,可紧接着,第二次,第三次,第四次,第五次……无休无止,仿佛永无休止。
直到,第一道裂口浮现,然后,是第二道,第三道……在细碎的裂痕绵延交错中,令人毛骨悚然的崩裂声,终于响起!
非命之火的侵蚀和缠绕里,范昀嘶吼,却发不出声音,那一双灰黑色的眼瞳遍布血丝,骤然瞪大了,却什么都看不清。
只感觉到,自己的灵魂,自己的一切,正在沉入看不见尽头的血海里,在无数面孔的怨毒的噬咬中,一点点的,消磨殆尽……
剥离意识和灵魂之间的衔接,切断天人和时楔之间的共鸣,自外而内的将素材一层一层的剥开。
血液、骨骼、生命,乃至一切。
就在奇谭老登的辅助之下,仔细慎重,小心翼翼的,一点点的从肉体之中,萃取出生命。从灵魂中,分离出上善的精髓。
分门别类的予以处理,炮制和封存。
就连时楔,都在奇谭炼金术的锁链桎梏之下,彻底的沉寂,再无任何的响应。
到最后,留在解刨台上的,只剩下了一具干瘪的空壳,一个除了痛苦一无所有的灵魂,一道除了清醒之外,再无任何思考能力的意识。
徒劳的,呜呜做声,失去了声带之后,却发不出任何的话语。
咒骂?还是哀求?
都无所谓了。
“道别的时候到了,将军。”
那一双漆黑的眼瞳俯瞰,最后告诉他:“真遗憾,这一趟旅途的终点不是中城,也没有专属的服务和包厢。”
他说,“你要去你应该去的地方。
就在那一瞬间,范昀的身躯骤然痉挛,嘶吼,遍布血丝的眼瞳几乎涣散,倒映着季觉的面孔。
还有季觉身后,那一道渐渐浮现的,狰狞轮廓……
于此,向大孽发起献祭。
——塔之阴影,候汝已久!
“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?”
季觉微笑着,挥手:“一路走好。”
那一瞬间,范昀绝望的瞪大了眼睛,甚至,来不及留下遗言……千丝万缕的黑线从阴影之中蜿蜒而至,仿佛活物一般的蠕动着,纠缠在颤栗的灵魂之上。
黑暗,扑面而来!
无止境的永恒坠落,就此开始!
向深渊。
当觉察到不对的专员的敲响门扉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晚了。
包厢里反锁的门被一把拽开,可映入眼中的一切,早已经面目全非。
死寂之中,再听不见任何的声音。
杯中的美酒依然氤氲着丝丝缕缕的香甜气息,冷气充足,绝无任何一丝沉闷,可惜,本应该享受这一切的人,变成了一具跪在地上的干瘪尸体。
一根根锋锐的针,贯穿了空壳,强行将尸体的姿势撑起。
头颅被斩落,捧在了尸体的双手之中,扭曲的面孔之上,仿佛还残存着狰狞和绝望的痕迹……
可就在断裂的脖子上,却被缝上了一颗呲牙咧嘴的野狼头颅。
空洞的眼眸凝视着闯入者们,浮现出饥渴的凶光。
如此嘲弄。
“……”
专员呆滞着,脸色惨白,踉跄的后退了一步。
甚至,忘记了呼吸……
而就在墙壁之上,有人蘸着未干的血色一挥而就,向着中城的圣者们,留下了最后的问题。
——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?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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